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渡己之必要 2018 / 2016

薛婧怡 野飞船
2024-08-22


《渡己之必要》写于2016年。在自我叙事中,我将其视为我的疗愈元年。


在文中我类比了智识、心灵两个层面的转念与顿悟,以及由之带来的苦乐——两年之后,我对于两者都拥有更深广的经验与体会。


我依然认可两者存在相通之处。比如,二者皆无止尽,但无论是智识还是心灵的跋涉,如果曾经到达过一个高峰,体验过一种飞跃,那种感受必将是深入骨髓、难以忘怀的。


而两者的区别——至少对于我们这样非先知非圣贤的凡夫俗子而言——在于:智识的攀登,偏向线性,是不可逆也不会逆的,当我们真的在理性分析层面完成对某一课题的洞察和解惑,便不会再次落入相同的困境。这是一种理智的自由。当然这不意味着课题本身已经中止,许多学者终其一生都在更新自己对同一概念的理解,但这样的精进,是一个叠加的过程。基于同一课题的新困惑和旧困惑,不再存于同一层面。


而心灵的路途,更似环形山路,感性因素的加入为这条旅程增添了脆弱和无奈,也增添了不可控的戏剧跌宕。柳暗花明之后,还有不断折返的山重水复;高峰之后,仍有数不清的低谷令人陷入疑无路的困顿。每当情绪的烈焰熊熊燃烧折磨人身心时,那些曾经带来清洗和宁静的疗愈智慧,并不总是即刻便能生效止痛。


而对于这种反复的起落如何觉知和关照,正决定着我们如何理解生而为人的自己。


之所以将2016年视为我的疗愈元年,不是因为从那一年开始,我开始领受来自更高世界的指引,反而是,我开始睁眼去注视并接纳自己的脆弱和黑暗。


这一点在2018年,我寻求占星学作为新的疗愈工具后,有了更完整的洞察。占星学的综合体系带给我的启迪是:疗愈的完成不在于单纯地追求开悟,不在于成仙成佛成神成圣,而在于基于整合生命各个层面的课题之后,去平衡地做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

活生生的人,蕴含着原始的动物性、超越的神性,更需回应以人际关系构建的人类社会中的种种人性。活生生的人里,有超脱,也有欲望;有舍离,更有担当。色空不二,受想行识,亦复如是。


因而作为个体生命完整的自由,是绝对无法通过纯然的理性获得的。


这也是缘何也许我不会再去读自己过去写的论文,学术观点有过期之时;但我在困窘时,仍会去读自己写过的自我疗愈的记录——在一段时间密集的心灵探索之后留下的语言,携带着顿悟的高频光芒,但我并不能保证,我从此便永恒地存在于光中了,而我也不再追求这样全然屏蔽阴暗的境界。


以2018年为例,即使我已经在前半年深入巨蟹座的象征世界,并在7月写作《巨蟹年》一文时沉厚地经验了巨蟹光辉中的信任、慈悲、大爱与自由,我还是会在冬天来临时再次因为人际中的琐事落入控制、怀疑、不安的绝境。


而所有关系与事件最终都必然回归到自己和自己的关系。这样的起落和反复,并不是疗愈外围的问题,却正是疗愈内部的课题之一,是和自己的关系愈发圆融的核心。如何在升华之后内心黑洞再次剧烈张开时,依然保持耐心和谦卑,不被吞噬,也不跟着坠落,更不是带着自我批判将其屏蔽,质疑自己:过了这么久,你怎么还没解决好?为什么又回到原点了?——带着包容去经验这个落差,可以加深理解疗愈的意义。


回想自我疗愈或者寻求疗愈这些年,确实可以一言以蔽之:学习如何好好爱自己。不知爱己者,表面看起来再如何懂得爱人,也是心有镂空。因而在心念反复时,更需给自己坚定的支持、信任、鼓励和爱。


无可置疑2018年是疗愈大年,年终时这一议题再次凸显。12月收到两个问题:疗愈是什么?疗愈的感受是什么?


我的回答如下:

 

「对我来说,和疗愈相关的词汇是:清理、真实、完整、圆满、回归、神圣。

 

Heal, Whole, Holy 三个词在英文中共享同一个词根。

我也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:人生就是在各种伤口中重归完整和神圣的旅途。

 

清理掉我的灵魂在尘世经验中被烙印的伤痕,最大程度地剥离出真实的自己——这即是回归源头的完整与圆满,也是抵达终极的空无与神圣。

 

疗愈便是,从无,到有,再回归无的过程。」





上述的几个词汇对应着奥修禅卡中的三张牌:源头、治疗、空。在2018年冬日的一次抽牌中,我第一次遇到这三张牌并置的情境,会心一笑,如蒙神启。这三张牌连起来可以形成一个灵修的叙事:灵魂从源头出发,体验滚滚红尘的悲欢离合,最终回归中性和空无。


当时我刻意用一种抽象的方式回答,避免抽丝剥茧的感受描述带来繁余和沉坠。而最近,我意识到我也可以用一种更直白、简洁的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。


被疗愈之后的感受是什么?——不怕活。


是的,疗愈最终帮我解脱的并不是死的恐惧,而是生的恐惧,是在轮回中一次次重生的恐惧。这是2018年我在个体经验中沉思灵魂业力的真实体会。


不怕活,即是不怕命运。尼采说,爱命运是生命肯定者的最高公式。——对我而言,爱命运正是爱自己的灵魂。


因而疗愈的经验,让我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意义,获得生的英勇,并学习提炼「命运暴力背后的巨大善良」。对于在凡尘自我修炼的个人,只有一种英雄主义:就是意识到自己的匮乏和软弱,但不逃避,去倾听内心黑洞的诉说,去站立在风暴中心,去直面不可见底的深渊,去拥抱闪电的强光与阵痛。


对于灵魂来说,这不是建构,也不是消解,而只是净化和归空的仪式。






2016/05/29


关于上一辈和上上一辈的故事,已经听了许多。近日妈妈又讲起,却是换了一双眼。她跳出此前习以为常的悲哀,以全新的视角剖析她抱怨过也顺受过的家庭关系,她背负了半生的恩仇,在知天命之年,陡然拥有了另一个面目。她讲述时语气不沉重,有顿悟般的轻喜,可是闻者如我,心中只觉:那是很痛的吧。


想起三月初在香港,和竹君夜聊。灯关了,我们并肩躺着,再提故人旧伤,我厌倦又羞惭。几乎是带着最不堪的语气问她,究竟要怎样放下。她回馈我自己的经验:用冷眼重看往事,忌美化、浪漫化,把动人的假象一层层剥开,看到那未经渲染的枯瘪事实,就觉得没什么放不下的了。那描述正如妈妈近来经历的一样,我笑着说:这不就要用新史观看待自己的过去嘛。她也笑。


说起新史观,最初接触时是大三上学期。那是我感觉三观崩坏最剧烈的一个学期,由于开始阅读不同以往的书籍,我感到自己从前赖以生存的世界和时间都坍塌了。那一学期过得艰难,是一种真正以求知的视角看外在世界的苦,而这种苦,当然,有一日在被豁达的知识量拥护之下,终究会变成一种喜,甚至是狂喜。


可是面对自己的历史,可以那么坦然吗?


任何一种观,无论观内外,观他我,观天地和观己心,只要是新的,都必然在欣喜的背面附带着痛:因为这种改变,蕴含着毁灭的性质。


和竹君深谈那夜已经过去两月有余,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当晚的自己。那一夜讲至激动处,我哭得凶猛,而那眼泪里,却极少有伤心的成分,更多是愤怒、厌恶、反感——对年少时延续至今的宿命,对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复杂的情感关系,对自己无助中迂迂回回的逃避和因之淤积的沉重旧疾。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那么激进地面对自己的过去了。紧接着是无休止的抱怨,我连用数个讨厌的句式,每掷出一句讨厌,就承受一次撕裂。


我很感谢当晚的自己,那么用力地痛。因为这的确已经很久违了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没有再直面过那些心结,每碰到,都谨慎避开,我懦弱地维护着虚幻的安全,并渐渐以为安全已经成为真实。二十岁之前,我书写的内容大多关乎成长。直到这几年,渐渐地,我可以用文字谈玄论道,关心人类,但我介意在书写中谈论自己。我在任何场合都希望能很好地做一个没有故事的人。我每天都渴望新生,新得再也想不起过去的每一天,可我就这样,在一天天的逃避中,离新生越来越远。


因而那一晚多么可贵。我像一个充满了革命热血的斗士,在时间的墙外,对自己的过往打砸毁烧。这种暴力的释放对心灵却并不是一种伤害,而是成全。它把心狠狠地拽出来,暴露出来,逼它醒悟:伤口见光,才能痊愈。那是一种清醒又透澈的洗涤。而在沉淀之后的今日,我又清楚地知道,那只是一个开始,一个有力却浅薄的开始,因为真正的疗愈需要的,是漫长柔韧的自我消解。那一晚痛哭的她,是我心疼过又必须去告别的自己。


我愈发觉得,解决痛苦最好的途径不是粗暴的对抗、用力地解构,而是觉察、接受、理解,然后去「化」——弱化、消化、融化,直至转化。


激烈的发泄是爽的,痛快的,带劲的,但终究不能成为具有化解功能的力量。


因为抱怨总是那么简单,那么那么简单。抱怨命运,抱怨际遇,抱怨关系,抱怨不受自己意志而生的种种纠缠。可是如果只沉陷在这种对自己的经历指手画脚带来的快感中,人永远都无法成长。渐渐明白,我们每个人生于斯世,都面临着不同的课题,在亲情、爱情、友情中承受不同的缺失:有人朋友众多,爱情凋零;有人爱情圆满,却暗暗掖着原生家庭的裂痕;有人和家人亲密无比,但说不上来哪个算是自己的好朋友;哪怕是种种情感都不顺遂,既然已经来到了人世的道场,渡己,便不可再言借口。


人心如此,弱小柔软,伤害也从来都是毫无预备而来。没有什么伤是可耻的,是该或不该,真正值得诟病的是迟迟不愿勇敢直面的决心。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受过伤,或者生怕别人知道自己还受着伤,都是一种不中正的软弱。需要做的练习,是把心意和力量都收回到自己人生内部,可择伴同行却不与他人对比,经由不同的课题,不同的困境和围墙,经历崩塌式的内线成长,我们陪伴自己,升华自己,并最终超越自己。 


我曾经试着用向外看来自我治愈。某种程度上,那是有效的。我求助于文化,我寄情山水,我让这浩大的宇宙告诉自己:世间如此辽阔,你的伤心在广袤的时空中不过如花开花落,可算不了什么。——当然,这是对的。只是,我最近才明白,如果一味向外看,一味去执着于那份「大」的魅力,结果只是让我心的保护膜越来越厚也越来越空,厚到我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已因胸怀天下而彻忘己痛,可是当我某日再一层一层撕开这些保护膜,惊异地看着那个缩在角落里一点都不广阔的、还捂着伤的自己,失望之中也有醒悟和释然:


去直面伤口,才是疗伤最直接有效的路径,别无其他。


只有完成,才能放下。 


觉察,便是放下的开始,尽管解剖之痛不可避免。有时我享受那深刻的绝望感,有时我又想回避这种戏剧性,因为它时常显得没有力量。现在我要求自己做的练习是去超越那些琐碎的情绪,走过那个最哀伤的时刻,从而勇气倍增,并且活得轻盈。把那些自以为是的不幸像衣服一样脱下来,用更美更温柔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,不愤怒,不尴尬,不觉得自己委屈,还能特别从容地继续向着光芒走去。这才是最好的生活,也是真正的修行课题。如果用这样坦然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里我得到的孤独和遗弃,我就轻了。


正如带给我很深启示的句子:「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自我中心了。当你陷在愁苦里出不来的时候,想想你身后的那尊佛,那块石头,他会怎么想?当你这样切换频率的时候,所有的苦难都会像水一样流走。」


成长的路总是艰辛,漫长的自我疗愈也并不轻松,可是如果不去尝试,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完成怎样的超越,自己值得拥有怎样迷人的自由。


还是要说回那一夜,我们一起醒着迎来凌晨四点,那个,我在十几岁时至为深切地依恋过的凌晨四点。我感觉眼前的我所面对的,和十几岁的她一样,光明遥不可及,惟有万吨黑暗。但我至少,可以和她一起努力,在诚实和勇敢之中前行,并逐渐拥有从地面生起的,可以踏踏实实握在手中的,清明。



2016/11/07  Calton Hill, Edinburgh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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